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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拂塵衣欲臥雲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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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拂塵衣欲臥雲(4)

就在顏淩派人在整個碧落山四處搜尋顏舜華與曼羅下落之際,汩汩流淌的山澗裏,曼羅一腳深一腳淺地拖著顏舜華爬上岸。

好不容易上岸,曼羅註視著眼前男子的睡顏,定了定神,從散落的鬢發間拔下一根簪子,對準他的咽喉,想要捅下去!

不料就在簪子觸及他的肌膚之際,昏迷的人突然喃喃,仿佛正在經歷什麽甜美的夢境,唇邊還帶著隱約的笑。

“風來了……雨來了……”

“兒郎兒郎哪裏藏?”

“時相見,問爺娘……”

他的手指緊緊攥住她的衣袂,一如從前。

“無心別害怕……我來找你了……”

聽到熟悉的旋律,還有那句“我來找你”,曼羅微微一怔。

這是……他們兒時嬉戲,玩捉迷藏時最尋常的情景。

往事已成雲煙,記憶卻湧上心頭。

“舜華,舜華,我藏好了!你一定要找到我哦!”

“舜華,外面雷聲好大,我害怕……”

“舜華,教養嬤嬤今天又罰我了,你去寫信勸勸爺爺好不好……”

“舜華……”

……

是誰在說話?

那樣嬌俏的聲音,那樣歡快的語調。

還有……那樣,篤定的,青梅竹馬的情意。

青梅,竹馬。

郎騎竹馬來,繞床弄青梅。

同居長幹裏,兩小無嫌猜。

他們明明是青梅竹馬啊!

為什麽……會落得如今這個局面?

恍惚之間,曼羅想起以前在話本上看到的那句“死願同穴,生不來往”。

年少時還不知其意,如今卻是大徹大悟。

死……願同穴,生不來往!

遇上命裏註定的劫數,逃不開也避不過,如果能重來一次,只希望再也不要遇到,再也不要相識。

“叮當”一聲,簪子猝然墜落。

曼羅再也忍不住,她頹坐在地,以手捂臉,嗚咽出聲,如同要將這麽多年的怨恨,一並隨著聲音發洩出來。

淚水自指縫間滲出,混著斑駁血跡,暈染成淡淡的紅色,就像是心底流出的血。

曾幾何時,顏舜華已經悄然睜開眼,默不作聲地凝視著她。

他知道,他畢竟又賭贏了一次。

可即便賭贏了,他看她的目光裏,依舊有憐惜,有不舍,有內疚,還有……

同樣深入骨髓的悲哀。

曼羅不知哭了多久,漸漸的,細小的雨絲撲在人臉上,點點冰涼。然後,雨絲轉為豆大的雨珠,鉛灰色的雲層裏,雨水淅淅瀝瀝而下。

顏舜華咳嗽著出聲:“無心,我知道附近有個山洞,在顏淩帶人找過來之前,可以進去避雨。”

她勉強地從地上起身,看也沒看他,直徑朝著山洞的方向走去。她小時候便來過多次碧落山,顏舜華口中的那個山洞,她也知道在哪裏。

顏舜華默然跟在她身後,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。

兩人一前一後進山洞後,顏舜華在周圍拾了一些枯枝落葉,用火折子點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,驅散寒氣的同時,為兩人烤幹衣物。

“無心。”寂靜之中,他突然喚了一聲她的名字,等對方微回眸看他,他才輕聲道:

“我記得小時候,有一次我們玩捉迷藏,你藏到這裏,等我找過來時,外面雷雨交加,你被嚇得躲到角落蜷成一團,直到我給你講了好幾個故事,你才沒那麽害怕。”

聽著顏舜華回憶兩人的過往,曼羅的眼神閃了閃,仿佛也想起了什麽。他向她的方向挪近一些,問她:

“剛好我這裏有兩個新的故事,你想先聽哪個?”

“隨便。”曼羅漠然道。

他並不在意她的冷淡,只是自顧自開口:

“當年南荒白夷的風氏一族,靈力超群,有兩位姊妹被選入幻花宮,姐姐成了宮主,妹妹成了司花神女。”

曼羅的神色微微一變,下意識註視顏舜華。

顏舜華則看向山洞外幕天席地的大雨,繼續道:

“像歷代的神女那樣,妹妹在月神的玉像前起誓,將自己一生獻給神祇,永世不嫁。料曾想……後來卻遇上了汧靈顏氏的少主。”

涉水采蓮的少女,偶遇十萬大山中迷路的少年,一眼即是驚鴻。

不知想起什麽,顏舜華微嘆了口氣,“就像一切俗套的話本裏寫的那樣,他們相愛了。司花神女沒有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顏氏少主,對方便以為他愛上的人只是普通的夷女。”

“他意欲向司花神女的家人求娶她,然後帶她離開南荒。神女沒有同意對方的提議,而是選擇和顏氏少主定下十日之約,讓他先回中庭,籌備好迎親禮後來接兩人初遇的地方接自己即可。”

“回到中庭,顏氏少主果不其然受到了來自家族的強烈反對——他身為承劍山莊未來的主人,想要迎娶一個來歷不明的外族女子談何容易。雖被家族囚禁,但顏氏少主仍是尋了個機會逃了出來。”

“與此同時,南荒那邊,司花神女為能夠嫁給顏氏少主,甘願接受違背誓言的懲罰,只身步入聖湖任由惡靈啃噬十日,十日後,她若是還能活著從聖湖中出來,便意味著對神祇立下的誓言解除,她從此再不是司花神女,只是平凡女子。”

“顏氏少主重返南荒後,未在約定的地點見到心上人,他幾經打聽,才得知心上人竟是幻花宮的司花神女。為救心上人,他孤身一人闖入幻花宮,當顏氏少主遍身染血,來到聖湖之時,正是司花神女受刑的最後一日,沒有人知道她能否從湖裏活著出來。”

傷痕累累的司花神女走出聖湖,見到戀人後,只說了一句“如卿,我可以跟你回家了”,便暈倒在了戀人的懷中。

“雖然最後司花神女得以成功和顏氏少主來到中庭,並嫁他為妻,然而故事的結局遠遠沒有結束,因為——”

“因為什麽?”曼羅下意識追問道,她隱隱約約覺察到,顏舜華所說內容,和當年一切禍亂的緣起,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。

見曼羅的註意力被吸引,顏舜華唇邊有隱約的冷笑,徐徐道:

“司花神女和顏氏少主的相遇,本就是個陰謀。”

“汧靈顏氏,自有翌朝開始,代代為帝王之影,替帝王承受一切災禍,每一任承劍山莊的主人,都活不過三十歲。”

曼羅微微一怔,整個人似乎被震驚所籠罩。她不是沒有想過顏氏一族短命的原因,不料……傳聞竟然是真的!

顏舜華繼續道:“當年汧靈顏氏的少主,不遠萬裏前往南荒,為的就是尋求古書裏記載解除家族詛咒的辦法。他不願同自己的父親一樣短壽早夭,終生註定活在皇帝的影子裏。即便今後稱帝的,是他唯一的摯友。”

“所以,他同司花神女成婚之夜,他將家族歷史向她和盤托出。而司花神女,面對丈夫的哀哀懇求,以及腹中胎兒的未來,同意傾其所有,幫他扭轉家族的宿命。”

“兩人以一場傾國的災難為代價,令顏氏的詛咒終於破解,可曾經的司花神女,卻因動用逆天改命的禁術而耗盡心血,一病不起。”

“在她臥床的那些年,顏氏少主用盡種種方法延緩妻子的病,只可惜都徒勞無功。最後,他看中了玉清觀的聖物——七葉碧血靈芝。”

顏舜華將目光從雨幕之中收回,落到曼羅身上,“後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。他將自己兒子送進玉清觀求學,又為他和玉清觀觀主的女兒,定下婚約。最後在兩人成婚前夕,屠觀搶花。”

他的眼神放空,仿佛又聽見成婚前夕,名劍閣裏那場令人心寒的父子對話。哪怕他跪地哀求,都換不回對方的一絲憐憫。

顏舜華回過神,唇邊帶上一分嘲諷的笑,問她:“無心,你看過那麽多話本,這個算不算得上是很可歌可泣,感天動地的愛情?”

面對他的問題,她沈默不語,他緩緩開口,聲音冷然:

“可他們愛情的代價,卻要別人來償還。而我要說的另一個故事,就是那個被顏氏少主親手出賣和殺死的朋友,那個在眾人眼裏,孱弱又善良的太子所付出的代價。”

“因為一次意外,太子愛上異邦進貢給自己父皇的女人,一心想要保護對方,卻礙於身份和地位,連給她名分的權利都沒有。”

“在愛人屢屢遭遇刺殺後,太子選擇將她送到與自己從小相識的摯友那裏,希望等自己登基為帝後,再接他們母子回來。誰曾想,最後給他致命一擊的,就是這個所謂的摯友。”

“而他的孩子,他最愛女人的孩子,那個夏侯皇室真正的血脈,本應成為天命貴胄的孩子,失去了自己的命格,失去了自己的樣貌,失去了自己的血脈,甚至……連自己的身份,都是假的。”

“他變成別人手裏的傀儡,二十多年的時間,活在謊言與欺騙裏,活在短命早夭的恐懼裏,活在見不得陽光的陰影裏。哪怕後來他發現真相,為時已晚,他犯下滔天大錯,親手殺死自己生命裏唯一的亮光。”

六年的疑雲一瞬間解開,曼羅看著面前白衣的公子,心情覆雜。

——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,也就是說,六年前,母親已經悉知真相,所以才那樣急迫地要自己和他成婚,要自己陪他走下去……

可時至如今,他們,究竟如何才能走下去?

如果命運早已註定,反抗命運的代價,難道就必須要他,要他們,要整個玉清觀裏那些本應無辜的人來承擔?

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時候,顏舜華又是幾聲咳嗽,他捂住嘴,指縫間隱有殷紅滲出。

見狀,曼羅不由得皺眉道:“你的病……”

從顏舜華醒來的一刻起,她便察覺出了以他如今的情況,只怕活不了多久。可這樣一個時日無多的病人,究竟是什麽意志,在支持他一定要將翌朝攪得天翻地覆?

“這些年時好時壞,你不是都聽見葉少谷主說了麽,我的時間不多了。”他低低嘆了口氣,“無心,玉清觀被滅之事,我無話可說,當年我雖拼盡全力,卻也只能護住你一人。”

“藥人之劫、玉清觀被滅,我很抱歉。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,這都是我應當的。畢竟你母親被殺,我雖未親自參與,但也曾未阻止。”

凝視著山洞外如穿珠的線般泠然而落的雨幕,顏舜華的眼神遼遠無比,仿佛能夠看見多年前的那個夜晚,跪在泥地間悲泣的少女。

以及……想要上前安慰,卻只能將她一劍穿胸的少年。

他的聲音漸趨低沈下來:“輪回往覆,報應不爽,無心,一切既然由承劍山莊而起,那便由承劍山莊而終結。”

篝火劈啪燃燒著,曼羅不再說話,只是抱著雙膝,靠在石壁上。顏舜華同樣不再說話,講完兩個故事,已經耗去他所有的力氣,他唯有闔上雙眼,閉目養神。

山洞外暴雨傾盆,山洞裏,溫暖的火光籠罩著這一方小小的天地,任憑時間無聲無息流逝,仿佛這就是所謂的地久天長。

黎明之際,曙光如同水波般徐徐擴散開來。曾幾何時,暴雨已經停歇,天地萬物,一切都籠罩在經雨水洗刷過的清新氣息裏。

很快,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打破清晨的寂靜——原是顏淩帶人找了過來。

下馬之後,白衣的女子單膝跪地,道:

“侯爺能劫後餘生,屬下喜不自勝。還請侯爺返回山莊,請大夫診治。”

隨著她的跪地,後面一群侍衛也齊刷刷跪地,懇請顏舜華返回承劍山莊。面對烏泱泱一群人的懇求,顏舜華臉色卻沒有任何表情,只是閉了閉眼睛,仿佛已經倦極,又仿佛,還在眷戀什麽。

許久,他還是選擇扶著曼羅,離開山洞。兩人出山洞之際,忽然低低對她嘆了一聲:

“無心,你本有機會殺掉我的。”

曼羅撇開他的攙扶,只身登上馬車,上車之前,卻又回眸看他:

“這次沒有殺,不代表下次不會殺。”

他斷然道:“不會再有下次了。”

女子的聲音,從車廂裏飄飄渺渺傳出來:“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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